打个响指吧,他说
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
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
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……
多年之后,王响站在那片葱绿的苞谷地旁,望着那列从记忆中驶来的桦运专线,朝车头里正在操控列车的正值壮年的自己奋力高呼:“往前看,千万别回头……”列车的汽笛忽然瓮声作响,蒸汽烟囱中冒出滚滚浓烟,随着渐行渐远的列车,最终消散于无形。
那阵汽笛声,是王响打出的,好大一个响指。
2016年秋季的一个夜晚,三个老头在KTV里开启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狂欢。马德胜在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次拉丁舞表演后,委顿在角落里不省人事。龚彪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啤酒,半带惆怅地说:“你说咱这辈子咋过来的,有时候总想回忆点啥,寻思半天,啥也记不起来了。”
与龚彪不同,王响的心里,已故的妻儿是他始终无法释怀的记忆铅块,压得他几欲窒息。多少次,儿子王阳就湿淋淋地坐在他对面,年轻阴郁的脸庞,挂着从发梢滴落的水珠儿,潮湿的衣服打湿了餐桌,也打湿了王响的心。
二十年前,王响是国有大型钢铁厂的机务段列车司机,是劳模,是积极分子。他讲原则、守信誉、有干劲,在普通员工中很有威望。他介绍自己都说“我叫王响,响亮的‘响’”。那时的王响说自己不信命,为人处世全凭自己朴素的是非观,对错之间不容混淆与模糊。他苛责于王阳的不求上进,满腔都是王阳沉浮于世、随波逐流的愤懑与不甘,他偶然翻看王阳的诗稿,看不懂王阳字里行间对生活的期许与憧憬,还有对美的想象,他觉得那就是个屁,诗要讲究合辙押韵,像顺口溜一样:“打个响指吧,吹起小喇叭,嗒嘀嗒嘀嗒……”二十年后,他为再婚的老伴巧云、养子王北朗诵起那首诗时,神情投入,面带自豪,他说,那首诗是经他指导后完成的。那不是自夸,那是对王阳自心底的认可。二十年的时光,一切都改变了,唯一不变的,是他对王阳深沉而久远的爱意与思念——“漫长的,漫长的……”王响的喉头似乎有些起伏不定。
“彪子,我年轻的时候,贼不信命。我越老越发现我错了,咱的命,都给定下来了。”那间KTV里,王响劝慰着龚彪,也在劝慰着自己。谁能跟命运抗争呢?面对着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和下岗潮,面对着新思潮和旧传统的激烈冲突,身处漩涡中的王响们,只是时代的一粒尘埃。这不是王响的家庭悲剧,这是时代洪流下激昂的悲歌。王响挽不回王阳的意外之死,也挽不回妻子罗美素的自杀,更挽不回一个改头换面的时代下,岌岌可危的小人物挣扎彷徨的危局。一切早已注定,这就是命。就像马德胜执念于自己平凡老头儿和刑警队长角色之间的身份落差,龚彪游离于事业成功与夫妻和睦的梦境之外,不是谁不行,是命里注定。
看着“马龙德兰胜”得瑟的拉丁舞步,彪子彪了:“他是桦林舞王?我咋那么不服呢?那当年迪斯科,我也是桦工大有一号啊。”于是三个老头就这样在闭塞的KTV包间里,各自登上了自己的人生舞台。在这舞台上,马德胜回忆着当年自己当刑警队长时的豪气干云,龚彪幻想着自己九十年代大学毕业走向人生巅峰,王响呢?也许只是希望他能开着那列早已不复存在的、却载着他半生荣耀和骄傲的“桦运专线”,直达生活的彼岸,去看看久别的妻儿。总之,在这场老头儿的狂欢中,他们都到达了各自的“须弥峰”。
王响的狂欢开场白言犹在耳:“最近学了一句话,叫人生不如意的事,十有八九;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,也就二三。恰好,两位知己朋友就在我的身边,人生足矣。”然而,我们终究还是在八、九分的不如意里,为了那二、三分的知己与希望,顽强地打拼着。打个响指吧,飘飘然,恍惚一世,往前看,别回头,但愿这身后的一切不如意,能在此刻,随声破碎。(果树开花)